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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献上一颗虔诚的心

    他献上一颗虔诚的心

    作者:史中兴

    挫折是通向真理的桥梁。

    ——歌德

    流淌的眼泪

    从工宣队办公室出来,谢晋脸色灰暗,一阵晕眩。

    天哪!短短时间,他竟要承受这么多的灾难和不幸!

    两年前,一个深夜,造反派通知他的,也是这样一个电话。他赶到家,被扣留在机关的妻子也刚好赶到,两人都来晚了,父亲歪坐在椅子上,身子僵硬了,一只手还紧紧抓着桌沿,嘴半张着,好像还在发着轻轻的呼唤。儿子被从牛棚拎进了隔离室,这次“升级”对父亲的打击太大了,母亲从精神病院配来的一个月的安眠药,他全吞下了。

    自杀,非正常死亡,在牛鬼蛇神家里,这意味着什么?盖满房门、楼梯、过道的大字报、大标语、声明、勒令、通令、最后通牒,仿佛一下子都竖起了耳朵。谢晋没有声张,他报了个“心脏病突发死亡”,第二天就匆匆把父亲的遗体送去火化。

    可今天他又来晚了。武宁路那幢新村大楼前,人头攒动。时令入秋,暑威不退,火辣辣的太阳把一堆拔在路边的小草,晒得枯萎变形。谢晋挤进人丛。母亲干瘪的躯体,直挺挺横躺在地。好心人给老人身上蒙上一块布。从这场“大革命”开场以来,那双昏花老眼溢出的、日日夜夜追踪着他的颤悠悠的目光,在他面前消失了,永远永远地消失了。

    儿子长期不回家,媳妇还对她隐瞒真情。老伴死后,她对媳妇说的话不再轻信。两个孙儿躲在家里不敢出门,她终于猜测到了什么,不愿给处于难中的儿子、媳妇增加负担,拖着病弱之身跳下四楼,抱憾含冤地离去了。

    谢晋含着悲愤,跪在地上,轻轻托起母亲。抬头看见挤在人丛里的两个不懂事的孩子,受了重创的心灵,又被扎了一刀。

    这是他的两个小儿子。智力迟钝,残疾在身:一个羊癫风,一个哮喘。他们本应得到加倍的同情、关心、温暖、照应,却成了顽童们加倍欺凌、殴打、逗弄、取乐的对象。那天碰到的场面多么撕心裂肺!他从牛棚里放回家,楼旁的垃圾箱上,一群孩子唱着造反歌,跺着脚,叫着口号。垃圾箱里传出嘤嘤哭泣声,他急走上前,被塞在垃圾箱里的竟是他患羊癫风的儿子。他双手抱出儿子。

    谢晋心碎了。在批斗会上挂牌、戴高帽,揪他、揍他、给他乘“喷气式”,在每天像逛动物园似地涌到电影厂来看“牛鬼蛇神”的成千上万观众前被拉出来示众,他都能抿紧嘴唇,咬牙挺住。谁叫他是“牛鬼蛇神”、“黑线宠儿”、“三名三高”的“精神贵族”?谁叫他拍出大毒草《舞台姐妹》?苦果是自己种下的,惩罚也要由自己承受。但丁用笔描绘地狱,他要用身体亲临地狱。他没有眼泪,也没有悲伤。可是此刻,他近视眼镜的玻璃片蒙了层雾,泪水沿着赤热的汗渍渍的脸颊,流淌了下来。

    生活的选择

    山明水秀,文人学士之乡。谢晋作为长房长孙降生在浙江上虞的大户谢家,可谓福星高照,得天独厚。祖父谢佐清既有和巾帼英雄秋瑾共事之荣,又有和光复会首领徐锡麟深交之乐。老先生在长孙身上倾注了宠爱,寄托了希望,老先生过世,家人选择了风水好地,应在长孙身上,日后必定出人头地,大富大贵。几年之后,到上海上中学的谢晋果然“富贵”起来,那不是在公司、衙门,而是在方丈之地的戏台之上。威气凛凛,披挂着少帅盔甲,“吾岳云是也”,好不神气哉。消息传来,父亲拍案大怒,这个精于计算的会计师,算来算去,当戏子最不济。

    谢晋不听禁令,他迷上了电影戏剧。白天在中学里上课,心猿意马;晚上来到戏剧夜校,全神贯注。黄佐临、吴仞之播撒的种子,在他心里找到适宜的土壤,他的课业逐渐被排演代替。亲友族人中掀起了轩然大波。“这个没出息的……”指责嘲骂,飞短流长,有人去看了坟山,糟了,谢家的祖坟挨日本人挖了个洞,风水破了,怪不得出了一个戏子!

    无稽之谈有时也包含几分真理:日本侵略者带来的亡国惨祸,确实在改变着许多人的生活轨迹。“九·一八”的战端未息,“一·二八”的炮火又起。“同学们,大家起来!担负起天下的兴亡!”“我们要做主人去拼死在疆场,我们不愿做奴隶而青云直上。”影片《桃李劫》的激昂歌声,震撼着少年谢晋的心。电影真“神”,一两个钟点,就让你把人间的不平、社会的黑暗、民族的危机、青年的心声,感受得这么深、这么细;它使你激动,使你悲愤,使你浑身热血沸腾,使你满腔仇恨火山爆发。谢晋也梦想过科学救国。牛顿、瓦特、爱迪生、富兰克林的故事,启发过他发明创造的奇妙想象。他把家里的闹钟装了又拆,拆了又装。炼乳的空罐头,经他一番敲打,成了精巧的电铃。谢晋中断了对自然科学的入迷而把自己交给了艺术,竟是出于意想不到的原因。

    会计师的父亲在繁忙的业务和应酬交际里享受着人生乐趣,操持家政的母亲只能上影院摆脱自己的孤寂。她每次看电影都有儿女陪着。一周两三部电影,一年两年下来,谢晋的脑袋,除了形形色色的电影故事,就容不得异己插足了。读书本是他的癖好。10岁生日,祖父的礼物是一套小学生万有文库,他像小羊走进一望无际的丰美草原。《三国演义》、《水浒传》、《红楼梦》、《说岳全传》、《安徒生童话》、《伊索寓言》、《鲁滨逊飘流记》,在他眼前打开一个又一个神奇的世界。而这些虚幻的想象中的世界,经过导演和演员,竟可以变成舞台、银幕上有血有肉的形象。神!父亲光知道反对儿子学戏,殊不知儿子对戏的兴趣,正是得自这个家庭。日寇攻陷上海不久,慧眼识人的黄佐临看到谢晋身上的艺术细胞,他建议谢晋去进内地的国立戏剧专科学校。

    执拗的父亲,指定儿子到内地只能投考两所大学:复旦大学,或者交通大学。17岁的谢晋,却坚持自己的选择。他心驰神往,日夜兼程,像圣徒奔赴自己的麦加,来到了剧专所在的四川江安。偏远小城,简陋校舍,集中了中国戏剧界的一批名流。洪深、曹禺、焦菊隐那熟悉的声音,那扬起粉笔灰的手势,犹如束束火把,引导他摸索着进入艺术宫殿之路。他孜孜不倦,如饥似渴。在校内手不释卷,到剧团什么都学:龙套、场记、剧务,哪儿空缺,他就在哪儿填上。他的踏实勤奋,不但给老师们留下深刻印象,还使一个默默观察着他的姑娘把心扉向他敞开。青年男女的相互选择,心目中都有一条线——一条由品格、情操、才华、相貌甚至还有金钱、物质等等条件构成的标准线。不同的人标准不同,各种条件的排列组合也大不一样。有个名叫徐大雯的姑娘,是江安小户人家的独养闺女,父亲早逝,人情世态的炎凉多变,使这个年轻姑娘在选择终身伴侣时,懂得把什么置于优先的地位。谢晋辅导她们中学生的业余演剧活动,她看出了他的才华和热情,但她更看重他的纯厚、正直和全身心奉献给艺术的虔诚。

    抗战胜利。飞机、轮船川流不息,胜利的旋风把上自国民党劫(接)收大员下至穷学生在内的各色人等送回了十里洋场。谢晋回到家里,抖下了一身虱子。他没有坐飞机,也没有乘轮船,上了西蜀栈道,毛驴、汽车、火车,秦岭的巍峨,潼关、相国寺的壮观,他饱览了万里江山与悠久历史文化构成的辉煌画卷;长安父老,河南灾情,更使他体验了挣扎在饥寒中的小民的呼吸。他的这腔体验人生的热忱,感动不了思儿心切的父亲。老头子要他中辍剧专的学业,补习外文,赴美留学。第二年,他把徐大雯从江安接到上海成婚,剧专的学业中辍了,但并不是去留学,而是被提前吸收进一家影片公司工作。在被“毕业即失业”阴影笼罩着的同学们眼里,他是幸运儿。可在父亲的眼里,那又是大大不幸。儿子在电影公司当助理导演,父亲闹不清这是个什么职衔。一天他从儿子包里翻出一张图,上头画着舞台、道具、人物上场的顺序、路线,向左走几步、向右走几步,什么地方停步、转身、摸烟、点烟,甚至连什么时候打喷嚏,也注得清清楚楚。他平日难得看戏,看也漫不经心,不知道台上还有这些讲究。可儿子把力气花在这上头,能弄出个啥名堂。他不知道,儿子在这个平凡的工作上受到了最好的锻炼。他兢兢业业,一丝不苟,想爬上树就得从底下开始。在重庆工作时,洪深、马彦祥称赞他是最好的场记。是的,他为献身影坛做着最切实的准备。

    晴天霹雳

    一只叼着橄榄枝的和平鸽在蓝天飞翔。

    鸽子成群,飞散开来,化成一幅幅《亚洲电影周》的彩色招贴画,贴满全国十大城市的电影海报橱窗。

    亚洲十四国空前的银坛盛会,辉耀着灿烂光彩。代表中国参加这一盛会的荣誉,给了彩色影片《女蓝5号》,谢晋编剧、导演。

    树靠根,儿靠娘。个人幸福的追求,离不开国家民族的繁荣兴旺。萦绕在影片主人公田振华脑际,折磨得他寝食不安的,是这个高于一切的目标:

    “几年前,我有一个机会跟体育代表团到外国去。我看见运动场上升起了苏联的、美国的、英国的、甚至于只有几十万人口国家的国旗。作为一个老运动员,一个中国人,看不到自己国家的国旗在广大的运动场上升起来,那是没有什么比这个更痛苦的了。我在想,如果我们能在世界运动会上升起我们的五星红旗,奏起我们的国歌……”

    观众的心弦被拨动了,不但国内的,那些跟我们经历过同样的殖民主义灾难的亚洲朋友,也激动地紧紧握住谢晋的手。他们从这位崭露头角的年轻编导身上感受到的,是一颗滚烫的赤子之心!

    又是一阵掌声,热烈、欢跳,席卷全场,像浪拍悬崖。这是在首都政协礼堂,谢晋正从郭沫若手里领取第一届百花奖最佳导演的奖状。他导演的《红色娘子军》又一次获得成功。

    丰收了,他更不懈怠。《大李、小李和老李》进入拍摄,《舞台姐妹》又在“腹”中躁动。郭老在授给他的奖状上题写道:“导演才算是真正的创造者,他躲在幕后布署出万家纷拏。只是一个蓝图不能算是大厦,只是一个概念不能算是真正的花。”

    真正的花儿,经受不起风暴的摧残。

    在冲进家门的一群群“红袖章”的咆哮声中,奖状、连同周总理接见获奖人员的照片,全被撕成了碎片。“你配吗?”是的,他不配。他现在成了无产阶级专政的十恶不赦的敌人,他拍的《舞台姐妹》成了头号的修正主义毒草。赞词、掌声成了遥远的梦。终日萦绕耳际的,是批斗会上的愤怒口号和吼叫。他的交代写下高高一叠,一百个分镜头剧本也用不了。他在深挖修根:出身剥削阶级家庭,资产阶级世界观、艺术观没有得到改造,对工农兵冷酷无情,把30年代文艺黑线视若至宝。这是什么交代检讨?批斗会上的调子越升越高。在十里洋场出污泥而不染的竺春花,成了美女蛇、白骨精。“清清白白做人,认认真真演戏”,成了“苟且偷生,卖艺投靠”。反对旧社会的反动暴政,争取演戏自由,成了蛊惑人心,煽动牛鬼蛇神起来翻天。还有什么好为自己申诉、辩说?他的面前仿佛出现一个黑衣老头但丁:“你们进来的人,丢开一切的希望吧!”

    希望没有泯灭

    不,希望是不能丢开的!

    奖状、照片是撕碎了,可是总理跟他握手时留下的余温撕不去,百花奖成千上万张选票带来的暖意也撕不去,这些,还在温暖着他的心。

    家是残破了,可他作为这个家庭的精神支柱没倒塌,他和妻子之间坚韧的感情纽带没断裂。“老谢,坐过来,给你理发。”徐大雯看到自己的丈夫又是鼻青脸肿,不禁鼻子一酸,谢晋在外头被武斗得再凶,回家从来不说一句,至多咽下一口闷酒。她熟悉丈夫的脾气,从不多问。其实这一对患难夫妻,只要相互望上一眼,会立刻明了彼此的心境,用不着借助语言,千言万语就在这对视中交流了。谢晋摘下眼镜,微闭着眼,推子在头上卡嚓卡嚓响着。一会儿,他的头又被按到一盆温热的水里冲洗,接着是热手巾,一股暖流从他的脸上一直流到了心窝。“老谢,照照镜子!”谢晋听话地走到镜子跟前,可他不是看自己,而是充满深情地注视着镜子里的妻子。

    徐大雯的职业不是理发师,但是她晓得,一个牛鬼蛇神到理发店去理发,要是被人认出来,那就“热闹”了。再说,理个发三角五,对这个家庭来说,已经是不容忽视的开销。谢晋扣发工资,父母先后亡故,家里还有一老四小。大女儿在新疆军垦农场,大儿子刚去淮北插队,老三、老四又是残疾,加上老岳母体弱多病,每月医药费,负担够沉啦。艰难窘困对人真是一种磨砺。徐大雯不但学会了理发,还学会了打针。孩子发病送医院,要节省五分、一角钱的车费,她就背着孩子,汗流浃背地奔跑在街头。谢晋星期六能够回家了,这个能干的主妇还有办法让大人、孩子尝到“美味佳肴”。最上乘的一个菜是猪血汤,几角钱烧一大盆,既便宜,营养价值又高,它成了这个家庭星期日宴会的保留菜目。

    谢晋没有因忧伤而陷于绝望。他笑中含泪,苦中有乐。一个阴云密布的日子,他和一班牛兄鬼弟被派搬运沙石木料,中午走进徐家汇一家小饭馆,每人叫了一客黄鱼咸菜汤,价格三角五分。饭菜没有上桌,一位“牛”兄朝他直使眼色,原来座席间光临了几个厂里的造反派。谢晋转过脸去,向他打招呼的“牛”兄已溜之大吉。啊,这顿饭犯了禁令!厂里对牛鬼蛇神的“特供”是五分钱一客菜。他们竟敢开荤!管它的,他端起咸菜黄鱼汤美美喝了一口,吃了再说。等他抹抹嘴回到厂里,